山中人

李岙

《山中人》

1
热爱写信的山中人
也热爱和平

也热爱和一只失孤的野猫
在深夜长谈。他们饮酒
唱歌。在松油灯下
山中人光芒四射，月光
避之不及

他只是无意中写一场雨
山中便落满了露水

那些御风而来的绿衣信使
那些善良的偷听者
那些慌张的年轻盗马人
在黎明到来之前
全藏在这些露水里

每颗露水里都藏有秘密
瘦骨嶙峋的。生锈的。深夜
秘密像干涸的枝丫
期待在黎明发出新芽

2
有人把生锈的钟抛入河流
它的指针在河水中画着寂寞

渡河的人穿着白衣
渡河的人手中握着山中取来的权杖
他回望山中。山中人那么渺小
如一粒微尘。甚至比微尘
更小。山中人听不见
他的流水。但松涛

会在深夜席卷他的梦境
在深夜，一切都变得那么尖锐
月光如满地的刀刃，踩着疼
呓语如失魂的咒语，从子时到丑时
直到山脚下的河流蹑步上来
倾吐渡河人的叮咛

那渡河而去的是他的一部分
是他身体中的黑暗
他用发光的指尖，在空气中写信
每天，他虚拟一场宴席
有时，他虚拟自己

3
三月之末，褐色松鼠
在松树枝上固执地重复跳同一支舞
它用蓬松的尾巴遮住内心的不安
三月之末，大雨如注
它和山中人相约晴日出游

但晴日遥不可及，近在咫尺的
是清明节，山中人
远离村庄的山中人，他在等
年轻的父亲回来。山中
杜鹃盛开。去年此时
杜鹃也如此盛开，他也
如此等待

他在信中重复叙述一场梦
在梦中他像天鹅一般向高处飞翔
直到抵达太阳。在它的火焰中
他抱紧镜中的自己

有些海水在摇晃
在他从未抵达的地方。有些人
在原地做同样的白日梦
他听到了，却不能开口说出

4
在清晨与一些山说早安
在傍晚与另一些山说再见
白羽毛的鸟像一朵朵云
在山间自由地飞。从镜子里出来的人
已忘了自己的姓名，也忘了
昨晚的梦境。他忘了

自己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孩子
他忘了山中没有岁月。他忘了
每天所遇见的风都是
妄想的。他忘了

呐喊回响中的另一个孩子
还在耐心等待归去

于是，他假装和一切一见如故
比如树梢上的褐色松鼠
比如清晨的透明露水
比如越来越深的绿色河流
和蹑行在月光背后的夜行人

5
君子。他想做一个君子

在山中默默生长，不开花
也不结果的君子。他想夜最浓时
在手心里生一堆火。让迷路的
兔子走过来。失恋的狐狸
靠近来。退了王位的
暮年老虎禹躺下来

大家挤在一块
一起看天空深处的星辰
那一明一灭、相互远离的灵魂
是谁的。君子淡如水
水中映着鸟的身影。这飞翔的
灵魂，是谁的

君子。他想做一个君子
一个没有舌头，不会口吐莲花的
君子。一个长着一千只手
在水中采集月光的君子

6
你还会打开眼前的陶罐吗
它的深处，那些隐藏的秘密
已经长眠多年

那些消失在冬天的夜归人
那句刻在三月桃花下的誓言
那个被遗落镜中的身影
它们已长眠多年

当星星熄灭，月光沉睡
当万物寂静，唯有山中人
会从梦中醒来。山中人
请别再隐藏你内心的光亮

请别又一次认错三月的桃花
请别又一次在冬天远行
请别又一次打碎流水中的镜子
如果世界坠落，也请你

请别忘记捎上我和风中游鱼
让我们一起，回到天空
或陶罐

7
他想把所有的树砍倒
把属于风的还给风
他想抱走所有四月的燕子
向它们讲述祖父的族谱

他想收集所有遇见的溪流
把它们寄给素昧平生的大海
他想在一场大雨落下之后
把三个太阳还给山谷

山中人。自言自语的山中人
自说自话的山中人
爱做梦的山中人

长着透明翅膀的山中人
四月，天空高处明月如镜
他想在宴席散场之时
向最后离去的女儿，喊出
一句无人说过的祝福

8
玩丢手帕游戏的孩子
玩丢了手帕，也玩丢了自己

风满屋子找猫。橘色的猫
和他一起长大。橘色的猫从不丢手帕
它把所遇见的东西全部藏起来
一把水枪。一副望远镜
一柄弹弓。三个纪念印章
山中人，已想不起
它们的模样

但他还留着那方手帕
在他的内心深处，手帕铺开
像一片海。他满世界找船

在他所经过的每个路口
他拦住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问：看见我的船了吗
它有橘色的身子，和透明
的灵魂。它喵喵的笛声
缓慢又悠长

9
直到一次雪后，他用手帕
擦干涩的眼睛。手帕里包裹的春天
纷纷掉落。更多的雪匆匆赶来
它们抬着他，升向天空深处
在这里，他终于听见
自己的心跳声，像一片湖水
被拨动。那一圈圈，动荡不安的
回响，从一朵云跳向
另一朵云

在别处会有一个同样的人
被雪掩盖。我们期待着
穿过厚厚的云层，在旅途的终点
握住他的手。而另外一些
被永久遗忘的人。他们在渡口
徘徊。等他们回来，我们
已经不在原处。如果我们
记起他们，一场大雪
是否会再次落下

10
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这首诗歌，或一段旅途
我应该彻底回去，在一盏油灯里
和祖母唠嗑，问她父亲的去向

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已给自己写了太多的信
它们在夜里奔跑，沉睡的月亮
被吵醒。它们在流淌的河里奔跑
把所有的桥梁带往它乡

在那里，我允许它们遗忘我
在那里，我允许它们同时怨恨我
但仅限在那里。如果再远一些
如果比风还远。如果
比祖父还远。我会用火焰
把这些信写得更完整

不要试图寻找我
如果最后我不知去向
我一定是已回到虚构的山中
在那写虚构的诗，看虚构的云
饮虚构的酒，做虚构的梦
2023年4月19日

云上

问好李岙，华丽丽的一组，先来欣赏

云上

一草一木，一景一物，还有梦境与生灵，都是留恋与不舍，都是山中的温暖情义。

云上

一个写信的山里人，在深情的描述中，蕴满动人的画面，仿佛一台时光机在不停的回放，那些回不去的画面，带来的是一次心灵的涤洗和安放。

参宿

抬头45度，仰望一下

东城十里

昨晚深夜手机看到发的贴子，准备着今天来读，许多事耽搁了，之前也是先加了精，现在回来细品一下

东城十里

刚开始看，以为是世外桃源，慢慢的，却觉得山中人并不安然，或并不情愿。时钟扔入水，并不能让人真正与世隔绝，忘了时间。读到最后，这座山实际是一个虚拟的，心理上构建的牢笼吧，它芳草鲜美，它似乎包融万物，但是它阻挡不了山中人思念山外的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像是精心挑选的演员一样，一层一层围堵过来，若天罗地网，让山中人只能挣扎，却出不去

东城十里

这首诗，老实说，对一般读者，读起来还是有难度的，对我也是有难度的，只是说说自己的感觉

云上

东城十里 发表于 2023-5-12 16:11
这首诗，老实说，对一般读者，读起来还是有难度的，对我也是有难度的，只是说说自己的感觉 ...

我昨天读了好几遍，整组诗歌很是值得回味

周若落

这个大有功力见达情感！收藏细读，问好李岙公子！！！{:18_2274:}